《男人的三重危险》中的苏格兰边区超自然书写与启蒙时代科学文化

2025-04-21 《男人的三重危险》中的苏格兰边区超自然书写与启蒙时代科学文化

《男人的三重危险:战争、女性与巫术》(下文简称《危险》)是苏格兰作家詹姆斯霍格的三卷本长篇小说,被作家本人称为

"边区罗曼司”①。小说主线以苏格兰斯图亚特王朝罗伯特二世时期为背景,虚构了英格兰和苏格兰骑士争夺苏格兰边区②要塞罗克斯

堡的战争历史;副标题“战争、女性与巫术”则预告了战争叙事之外的另一条超自然支线,即边区埃凯伍德城堡的超自然故事。小说

共计32章,围绕“巫术”展开的超自然支线于主线中段插入,占据了足足16章的篇幅,足见其在情节发展中的重要地位。针对小说中

的超自然书写,既往研究囿于双线并行的情节模式,综合探讨超自然支线与战争叙事主线,分析二者的交互对苏格兰民族历史和政治

身份的表征①,而较少回归小说创作时期的文化语境,关注超自然书写与苏格兰启蒙运动时期科学文化的广泛联系。

实际上,《危险》的创作年代正值苏格兰启蒙运动后期②。一方面,伴随着十八世纪未小说逐渐演变为成熟的文学文类,其中的

超自然书写慢慢受到文学家的青睐,英国文学市场上迎来了超自然小说的兴起®;另一方面,苏格兰启蒙运动中自然科学与道德哲

学、政治经济学和历史学等人文科学并驾齐驱,不仅在光学、化学、地质学等领域取得了长足发展,而且还逐渐构建了面向大众的公

共科学文化。④霍格作为苏格兰边区作家,其小说创作天然具有边区超自然传统的文化基因,同时他也深度参与爱丁堡文学市场,并

敏锐感知到了当时对科学风尚的追捧和审美趣味的转变。

本文聚焦《危险》中的超自然支线,剖析小说中超自然书写与启蒙科学文化的隐秘互动。霍格在《危险》中融通边区超自然文化

与启蒙科学知识,进行了一次苏格兰浪漫主义交叠写作的文学实验,有意识地与司各特的历史罗曼司相区别。这一选择不仅是霍格敏

锐体察超自然小说阅读趣味和启蒙时代科学风尚的结果,也传递着他对自身边区作家身份的恐惧、对苏格兰民族身份的观照以及对边

区超自然文化传统和启蒙科学发展矛盾关系的辩证思考。

一、苏格兰启蒙时代的超自然文化与科学文化

霍格在《危险》中杂糅超自然文化与科学知识的文学实验并非心血来潮,而是与苏格兰启蒙运动时期兴起的超自然文化和科学文

化有着紧密的联系。十八、十九世纪之交的苏格兰正接受着启蒙理性精神的洗礼,但与此比同时,苏格兰超自然传统也一直与启蒙运动

如影随形。《牛津英语大词典》将“超自然”定义为一种“超越自然的领域或系统”,具有“某种超越常规自然法则的力量”。①在

苏格兰文化传统中,这股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是民俗信仰体系中的一个鲜亮内核,除了哥特书写中常见的幽灵、鬼魂、骷髅等形象,

”女巫、精灵、棕仙、第二视”®等在边区叙事中频现的神秘元素也是苏格兰超自然文化的典型表征。这些超自然的民俗信仰高度依

赖于口口相传的民俗叙事、苏格兰民谣和民歌等艺术形式,其源头或河追溯至遥远的中世纪。但在十八世纪崇尚商业文明和理性精神

的启蒙时代,超自然信仰因与古老陈旧的苏格兰唇齿相依而“被视作迷信的遗迹和落后的标志,不再适合启蒙与文明的世界”®】

然而,十八世纪未的英国文坛恰恰利用了苏格兰超自然文化神秘而落后的特性,在文学市场上掀起了超自然小说的阅读风潮。一

方面,以英格兰诗人威廉·柯林斯为代表的浪漫主义文学家发现,苏格兰高地的超自然文化具有强烈的感官刺激效应,因此他们将高地

超自然元素浪漫化为审美对象,并将之升华为一种文雅的阅读品位;另一方面,英国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摧毁了传统农牧经济所依赖

的社会结构,而超自然叙事天然具有乡村农牧生活的阶级烙印,因此小说中的超自然元素所引发的焦虑与恐惧等负面情感,便被视作

原始、神秘的力量卷土重来、扰乱现代商业经济发展并引发社会动荡的隐喻。①可见,虽然英国文学市场迎来了超自然小说的阅读风

尚,但这并非全然来自这一叙事本身的文化价值,超自然文化主要是作为一种感官猎奇的调味品或现代性恐惧的负面表征而渗透进当

时的小说创作中

英国超自然小说的审美趣味也影响着苏格兰内部对这一主题的文化探索。启蒙时代,爱丁堡期刊文化方兴未艾,当时知识界一度

围绕超自然幽灵是否真实存在而展开激烈辩论。如《爱丁堡周刊》曾干刊发系列文章论说幽灵出没的案例并探讨其真实性;休漠等启蒙

哲学家也参与到对超自然力量的讨论中,将其与宗教辩论相结合,将无法解释的超自然力量归因于上帝的神迹,对其他常见的幽灵现

象进行理性阐释以祛魅其不可知性。总之,当时的文化阶层对超自然现象抱持着审慎的态度,或在文学创作中对超自然幽灵进行滑稽

戏谑®,或应和了同时代英国小说的审美旨趣,将苏格兰超自然元素进行祛魅并提炼为一种感官美学,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这一传统本

身的民族文化内涵。

与超自然文化的审美趣味相对照,苏格兰启蒙时代的科学发展逐渐形成了公共科学的文化氛围。®在科学勃兴的背景下,科学知

识也,迈出大学和研究机构的藩篱,精英科学家们有意识地建构多样途径来提升科学文化的公共影响力。④此外,苏格兰的大学也开展

了教学模式改革,不再将教学场地局限在教授一言堂的教室内,而是纷纷在大学外举办公开讲座,普及科学知识。苏格兰文学市场也

推波助澜,《爱丁堡评论》《布莱克伍德爱丁堡杂志》等代表性期刊成为获取最新科学资讯的平台,常常刊发短文引介时兴的科学发

现,促进苏格兰公众对科学的兴趣。虽然苏格兰启蒙时代的科学文化整体上由精英阶级主导,但普通民众并未被排除在外。除了通过

上述手段在爱丁堡等启蒙运动的中心城市建立公共科学文化,科学趣味也随着流通图书馆等文化场所传播并沉降至包括苏格兰边区在

内的乡村地区。①医学科学、启蒙思想与虚构文学通过流通图书馆在苏格兰边区广泛传播,为边区民众打开了接触启蒙文化与科学知

识的窗牖。®启蒙时代的苏格兰社会实际上形成了由精英阶级引导、普通民众广泛参与的公共科学文化空间,其"共同的纽带是对自

然知识的兴趣;专业实践者和业余观众被这种文化活动的丰富价值所吸引,迈入了一个共同的社会圈”③。

因此,启蒙时代的超自然文化和科学文化各自发展,二者趣味的阶级样态也不尽相同。超自然文化内部产生了较为清晰的趣味区

隔,底层民众的超自然信仰和部分精英对超自然元素感官效能的转化产生了不同的文化价值取向;另一方面,科学文化由精英阶层走

向大众,与启蒙进步话语相应和,助力提升苏格兰民众的科学素养。换言之,苏格兰乡村民众信仰的超自然传统被排除在了启蒙时代

超自然感官美学与公共科学趣味的文化图景之外。

在这样的图景中,启蒙时代的苏格兰文学也做出了适时的反馈。面对超自然传统的式微,以司各特为代表的苏格兰浪漫主义作家

展开了复兴相关主题文化的文学尝试,对超自然元素的感官审美趣味进行了反拔。他们充分发掘超自然传统的民俗文化内涵,以此彰

显苏格兰乡村田园的风土人情。司各特不但在《苏格兰边区歌谣集》(1802)中对边区民谣进行了抢救式发掘与编撰,还在随后的小

说如《威沸莱》《盖伊·曼纳林》《拉默摩尔的新娘》中置入了作为情节发展重要组成部分的第二视、占星术和巫术寓言等超自然现

象。④此外,启蒙时代的文学中也不乏将时兴的科学知识融入文学想象的实验性写作,如威廉汤姆森在《月球君》中让英国政客跟随

月球的君主参观月球岛屿,并和古今名人相会相谈,不仅应和了当时天文学对月球探讨的兴趣,还充分运用启蒙运动对于学术辩论的

推崇,融合斯威夫特式诙谐讽刺的对话体,对政治、历史和文学等议题展开辩论,可谓启蒙时代文学中科幻想象与哲学思辨融汇的典

例。①

作为十九世纪初爱丁堡文学市场上的苏格兰边区作家,霍格身兼“埃特里克牧羊人”和爱丁堡作家的双重身份,自然熟稔当时边

区的超自然文化和爱丁堡兴起的科学趣味。他出生并成长于边区埃特里克,谙熟当地的超自然口述文化,其诗歌、民谣、散文乃至小

说创作中的超自然元素俯拾即是,常常可见幽灵、精灵、棕仙等边区传说中的神秘形象;同时,他也在爱丁堡参与各类科学文化活动

以提升科学素养,并和当时的科学家大卫布儒斯特交好,后者发明的光学万花筒在一定程度上为霍格小说代表作《一个清白罪人的忏

悔》中的多重叙事模式和光学描写提供了借鉴。②不同于其他同时代苏格兰作家对超自然文化或科学知识的单一主题涉猎,霍格往往

将二者融合于其文学文本的关键性段落中,产生一种"交叠”的写作趣味。如在《一个清白罪人的忏悔》中,乔治在亚瑟王座山顶见

到弟弟林姆西追杀自己的巨大暗影,此段描写极力渲染超自然恐惧,同时对清晨薄雾中的光影着墨颇多,不仅蕴含着光的折射、射

等科学原理,还指涉"布罗肯弧”©这一光学奇景。可以说,霍格充分发挥自身的双重身份优势,觉察到苏格兰启蒙时代超自然书写

与科学文化并存的文化样态,进而在文学创作中进行着统合两种文化趣味的写作实验。《危险》作为霍格在其小说处女作《博德斯贝

克的棕仙》折戟沉沙④之后的复出之作,其三卷本的厚重篇幅和中世纪罗曼司叙事都透露出作者模仿乃至超越司各特《艾凡赫》的野

心。他在这部作品中将苏格兰哥特、巫术审判与口述文化这些边区超自然传统的表现形式与光学表演、化学知识和地质、风景写作等

科学风尚集中杂糅于小说的关键内容中,将超自然与科学文化的交叠写作发挥到了极致。

二、苏格兰哥特与魔术幻灯:暗恐与光学恐惧的投射

在《危险》中,埃凯伍德古堡的超自然叙事极富哥特式想象,其中最为重彩的一笔当属苏格兰骑士团修士与边区传说中巫师迈克

尔司各特的魔法比拼。为使巫师司各特折服以逼迫他尽快道出罗克斯堡战役的预言,修士应下巫师的法术比试挑战,用特殊装置展现

魔术幻影。他先是遮住城堡大厅四面的玻璃花窗,使室内暗无天日,刻意营造幽暗神秘的氛围,接着从旅行皮箱中取出一盏“魔术幻

灯”,以此在大厅黑暗的墙面上投射出一个“巨大而恐怖的幻影”,幻影“身形庞大,眼睛、嘴唇和魔爪还在颤动,其身形也在不停

抽搐…它双眼圆睁,咬牙切齿,向前伸出魔爪,好像要一下跳到众人身上”。①暗影魔鬼般的身形顿时激起骑士团本能的恐惧,原本

最为英勇果敢的查理骑士面对突然出现的幻影湛至不敢直视,只能把脸深深埋在手心里,并“用近乎室息的声音问道:'他[幻影)还没

被收服吗?'”(P©ils:177)。神秘暗影激发心灵恐惧是哥特文学的经典桥段,弗洛伊德提出的"暗恐”概念为这种外界刺激引发心

理恐怖的奇特现象提供了心理学阐释。在弗洛伊德看来,暗恐源自过去的某种已被压抑的、熟悉的恐惧在当下以陌生的形式再次出

现,即"压抑的回归或复现”②,指代一种对不可解释、不知缘由的现象(比如某种超自然现象)产生的恐惧。投射在埃凯伍德城堡

墙面上的诡韬暗影正是以摇曳变幻的恶魔姿态勾起了苏格兰骑士团内心深处的暗恐,借光影具象化地映射出骑士们对幽暗古堡和神秘

巫术的本能恐惧。

霍格笔下的这一古堡幻影并非英国哥特文学程式的复制,而是苏格兰哥特的典型表征。在哥特文学的发展长河中,苏格兰哥特因

其地域分布、民族属性和超自然文化基因而独树一帜,具有鲜明的本土风格。学者伊恩邓肯指出“哥特在十八世纪苏格兰的文学谱系

和文化联想与其在英格兰的情况大相径庭,以至于构成了独立的发展脉络”,并将苏格兰哥特定义为”一种独特的苏格兰浪漫复兴传

统,涉及小说、散文和诗歌等文类,起源于十八世纪六十年代詹姆斯麦克弗森的《莪相集》,于十九世纪二十年代随着司各特、霍格

的创作和《布莱克伍德爱丁堡杂志》上的文章发展至高潮”。①就霍格而言,不但其作《一个清白罪人的忏悔》被公认为苏格兰哥特

经典,他本人还深度参与了《布莱克伍德爱丁堡杂志》上流行的短篇恐怖故事的创作。该系列故事“改写了各种既有的哥特形式,同

时也将这一文类推向了戏剧性的新方向”②。与霍勒斯沃波尔的《奥特朗托城堡》等英国哥特经典不同,《布莱克伍德爱丁堡杂志》

上的短篇恐怖故事并不依赖悠长繁复的叙述来营造恐怖效果,而是普遍采取了压缩的写作模式,在有限的篇幅里以简练的叙述和密集

的恐怖元素造成感官刺激和心灵恐惧。作为该杂志"最重要、最多产的传统苏格兰哥特作家”,霍格将苏格兰边区流传的“女巫、仙

子、精灵、幽灵和棕仙的超自然传说”融入短篇恐怖故事,不但呈现了鲜活的边区乡村生活,其”暗恐'和不可解释”也拒斥了

一切理性阐释的尝试”。®在埃凯伍德上演的这一幕古堡幻影也是如此,不但保留了原属短篇恐怖故事的简练风格,还以幽暗古堡、

神秘幻影等经典哥特元素触发暗恐效应,同时借埃凯伍德这一真实存在的地方景观提供空间坐标,从而构建了霍格苏格兰哥特书写的

典型表征。

古堡幻影的恐惧感不仅源自苏格兰哥特暗恐,也与启蒙时代光学表演投射在观众心灵中的幽灵恐惧息息相关。修士投出幻影的魔

术幻灯是十八世纪末风靡欧洲的光学表演的重要道具。相传魔术幻灯最早发明于十七世纪,被称作"phantasmagoria”,其中装有

蜡烛、凹面镜、凸面镜等光学元件,外加一幅绘在玻璃上的小型图像。灯笼中的烛光经过不同镜面的反射,可以将图像照亮、放大并

投影到喑室中的墙面或纱幕上,投射出的图像如幻影般飘浮在半空,给观众神奇的视觉体验。1802年,巴黎表演者保罗·德菲利普斯

塔尔于伦敦兰心大戏院举行了魔术幻灯演出,随后又在爱丁堡和都柏林巡演。魔术幻灯表演很快风靡英国,成为重要的流行娱乐活动

之一。①霍格的好友大卫,布儒斯特记录了菲利普斯塔尔在爱丁堡的魔术幻灯表演:观众们坐在黑暗的剧院中,只有一盏吊灯作为唯一

的光源,“灯光熄灭后,一块纤薄透明的幕布缓缓落下,随后闪电和图像都投影其上”,“雷电交加的场景过后,幽灵、骷髅和一些

名人的投影依次显现”。®布儒斯特的记录风,格与《危险》中古堡投影的描绘笔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博尔德在《魔术幻灯:霍格与

科学》一文中指出,霍格不仅很可能亲身观看了魔术幻灯表演,而且知晓其中部分光学原理。③霍格虽于1810年才正式跻身爱丁堡文

坛,但他早已多次往返爱丁堡和埃特里克进行畜牧贸易和文学社交,并广泛参与公共文化活动④,当时流行于爱丁堡的魔术幻灯表演

极有可能影响了他后来的创作⑤。

将魔术幻灯表演融入文学想象并非霍格首创,魔术幻灯在巴黎、伦敦、爱丁堡等都市的风,靡也广泛影响了其他十九世纪初浪漫主

义作家的写作。歌德、拜伦、司各特等作家纷纷从魔术幻灯的表演中汲取灵感,提炼表演要素、成像原理等内容融入故事情节和人物

塑造,或直接使用“魔术幻灯”一词及其他变体指涉现实中的表演文化。①霍格在《危险》中便运用了相似手法,小说中修士投影的

装置被直接称为“魔术幻灯”,古堡的黑暗墙面构成了投影的幕布,其上的幻影”摇晃了两下,随后分裂成形状大小均等的三份,摆

出形态各异的扭曲身姿。接着幻影又分裂成六份,跳起了苏格兰里尔舞”(see Perils:176)。古堡幻影不断分裂的灵动身姿来源于现

实表演中纷繁变动的光影:十八世纪末比利时发明家艾蒂安-加斯帕尔罗伯特对魔术幻灯进行了改良,在其底部增添了滑轮,并将投影

图像替换为当时流行的哥特式墓地肖像画,通过幻灯的移动和图像的快速切换,投影的图像便可变幻自如。②

现实中,表演装置所投射的幻影并未停留在视觉娱乐的范畴,而是逐渐扩展至心理研究领域,成为个体或集体心灵“幽灵性”状

态的表征。魔术幻灯的逼真效果引发了一系列有关幻影真实性的探讨,表演中的光学机械组件和光学成像原理使魔术幻灯逐渐成为大

脑思维的本体隐喻,为用科学原理解释幽灵等超自然现象提供了理论上的支持。幽灵被祛魅为人造机械的产物,而人们之所以会感觉

到幽灵的存在,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就如同魔术幻灯一般,在光学效应下产生了幻视效果:”十九世纪的经验主义者经常将思维视为一

种魔术幻灯,能够将过去感觉的图像痕迹投射到记忆的内部屏幕或背景上。”®魔术幻灯将哥特图像投射在幕布上形成幻影,就如同

人脑将视觉刺激投射在思维幕布上,形成超自然的感官幻觉,继而引发心灵恐惧。由此,魔术幻灯与心灵思维建立起隐喻关联,成为

十九世纪初作家们渲染恐怖氛围、外化人物内心恐惧的理想媒介。在现实的表演中,每每有观众过度沉浸于惟妙惟肖的逼真效果,就

会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避开似乎快要侵袭自身的幻影,甚至因恐惧而逃离或昏厥。魔术幻灯因而成为超自然恐惧和科学理性交融的悖

论性象征:一方面它用机械的光学组件和光学成像原理祛魅了幽灵等超自然现象;另一方面,其栩栩如生的表演效果又悄然遮蔽了光

学的存在,诱使观众沉浸在超自然幻觉所带来的视觉刺激和心灵恐惧中。这一交融而又相悖的形式恰恰与小说古堡幻影片段的交叠写

作相映成趣:霍格将魔术幻灯的表演文化与苏格兰哥特传统融汇,在文本中借修士扮演起表演者的角色,邀请谙熟魔术幻灯表演的读

者沉浸在苏格兰哥特喑恐和魔术幻灯交叠造成的双重恐惧中,切身体会查理骑士掩面闭目、惶惶不安的真实心境。

实际上,这一煞费苦心叠加强调的恐惧同时表征着霍格作为边区作家想要融入都市文学圈的城市恐惧和身份焦虑。作为和彭斯一

样的农民作家,霍格在启蒙时代的爱丁堡文学圈屡屡受挫,不但经常遭遇出版社延迟出版或拖欠稿费的不公对待,还要忍受《布莱克

伍德爱丁堡杂志》对其埃特里克牧羊人身份的丑化甚至嘲弄。①《危险》中的古堡魅影也体现了这一作家身份恐惧与小说哥特书写交

融的创作倾向。小说中的巫师迈克尔司各特不仅与作家沃尔特·司各特姓氏相同,他在苏格兰边区传说中"北方巫师”的称号恰恰也是

爱丁堡文坛对司各特在历史小说领域崇高地位的赞誉。小说中的古堡魅影虽引得众人心生畏惧、啧啧称奇,却被巫师司各特嗤之以

鼻,认为这不过是修士利用装置制造的幻觉。随后他亲施魔法,在众人身旁唤出活灵活现的暗影分身。正当他为自己高超的魔法洋洋

得意时,修士再次用光学幻觉将屹立千年的伊尔顿山一分为三。作为回应,心有不甘的巫师强行召唤手下的恶魔仆从立刻前往伊尔顿

山,宁用蛮力将山岩劈开也不愿承认修士在幻术上技高一筹(seeP©ls:178-181)。文中这段你来我往的法术比拼正是霍格在爱丁堡

文学市场上与司各特等其他城市作家无处不在的竞争隐喻,生动映射了霍格作为边区作家的生存恐惧。作为应对,霍格继而在小说中

融通苏格兰猎巫历史和启蒙时代兴起的公共化学趣味,以迎合那一时期英国读者群体对边区传说和科学文化的阅读兴趣。这在一定程度

上为《危险》赢得了销售回报,纾解了霍格的忧惧情绪。

三、巫术审判与便携式化学箱:猎巫传统与化学趣味的交叠

小说中巫师司各特的男仆古德雷是一个阴险狡诈的男巫,屡屡对骑士们施以诡计,最终遭到修士的火焰魔法惩戒。修士将古德雷

引到城堡的露台,点然了撒在地面上的神秘黑色粉末,熊熊大火瞬间将古德雷炸入古堡上空阴云密布的苍穹。这一奇幻想象背后承载

着苏格兰猎巫运动中巫术审判的历史记忆。自中世纪起,苏格兰便有巫术活动的记载,十六至十七世纪共经历了五次规模较大的巫术

恐慌,且往往引发后续轰轰烈烈的猎巫运动。①即便放眼欧洲,苏格兰猎巫的激烈程度也十分瞩目。②从被迫害的巫师数量和密度来

看,苏格兰猎巫运动的规模远超英格兰,霍格出生并成长的边区亦不乏猎巫记录。③

小说中修士惩戒男巫的细节与苏格兰巫术审判的具体形式存在着不同层面的呼应。与英格兰巫术审判偏好绞刑不同,在苏格兰猎

巫史上,被审判定罪的巫师通常会像异教徒一般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这是因为“在木桩上被火焚烧是在向整个社区大众宣告,这些

巫师不仅扰乱了社会和政治秩序,还犯下了亵渎墓督的罪行”④。如果说修士惩戒古德雷的火焰魔法代表着苏格兰巫术审判的火刑处

决,那么他轰炸古德雷所用的铅桶测是边区以焦油桶取代木桩作为引火材料的映射:“当地迷信偏爱这种惩戒方式,因为油桶被视作

更好的容器,也能减少被惩戒者在最后关头逃跑的可能性。”⑤此外,修士也扮演着掌握审判大权的神职人员:他那悬挂在腰间的金

光闪闪的十字架正标志着他的神职身份。苏格兰猎巫的审判过程与宗教的联系远比英格兰紧密,判定巫师违反宗教伦理的定罪权主要

掌握在神职人员手中。①苏格兰极具统摄力的加尔文教将巫术视作魔鬼的罪行,巫师就如同真正的恶魔亟待肃清。通过将巫术与宗教

伦理绑定,苏格兰巫术案件的性质由普通刑事案件上升至宗教范畴,从而增添了巫术审讯匡正教义和建立虔敬社会的宗教功能,由神

职人员参与的巫术审判因而也成为苏格兰重建社会秩序和强化宗教统治的重要手段。小说中,随着修士巫术审判仪式的结束,城堡上

空的乌云也"转瞬间幽静阴郁、复原如初”(Prls:184)。随后骑士们与巫师司各特的冲突便趋于平和,骤降的暴风,雪将众人一同围

困在埃凯伍德城堡,他们开始了轮流口述故事竞赛,无形间悄然完成了从超自然叙事向苏格兰边区口述传统的文类转变。可以说,修

士用火焰法术惩戒男巫的情节暗合了苏格兰的巫术审判仪式,促成了小说内容上超自然色彩的暂时淡去和文类形式上的过渡。

值得注意的是,在描述巫术审判的段落中,霍格还不惜笔墨地详细铺陈了修士在古堡城垛旁播撒黑色粉未和进行燃烧准备的细

节:

修士随后取出他的旅行皮箱,走向通往城堡上方环形拱顶的宽阔大门..…在一处城垛的角落,有一个曾被用作水槽的铅桶。修士走

到那里,放下他的大箱子,从中取出一把黑色的沙砾,绕着几处城垛撒了一圈.他往脚边的黑沙抛出一星火花…沙子着了火一火

焰在西边城垛旁噼啪作响一随着一声巨响,整座城堡震动不已,男仆和铅桶被包裹在巨大的火光中,瞬间射入苍穹。(Prls:183-1

84)

这段点燃沙砾制造火焰的细致描写并非霍格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与启蒙时期英国公共化学文化的发展有着紧密的联系。彼时约

瑟夫·普里斯特利等英国化学家已在气体化学领域取得了开创性的成果。苏格兰的化学家也不遑多让,威廉·卡伦和约瑟夫·布莱克先后担

任爱丁堡大学化学教授,致力于将化学发展与苏格兰启蒙运动的文雅之风相融。然而,及至十九世纪初,随着化学发展渐具学科轮

廓,既往依赖学术讲座和教科书的宣讲式传授已经难以满足普及化学知识的教育需求。德国化学家弗雷德里克阿库姆①曾解释道:

”促进这门科学学习的唯一有效方法是让学生亲身参与实验,熟悉化学仪器的性质、操作方式和使用步骤。然而,这些活动无法在公

共演讲中实现,也不能在远离化学炉的地方完成。因此,学生们必须有权进入化学家的实验室。”②对仪器资源和专业知识要求的提

高逐新建立了化学的学科壁垒,为了促进化学知识普及和公共化学文化体系的构建,启蒙化学家们开始有意识地将职业从业者和业余

爱好者的学习渠道分流,试图在保留化学实践性的同时增加普通爱好者的参与度。价格低廉、便携实用的”便携式化学箱”由此应运

而生,并很快被推广至当时风靡一时的仪器贸易市场,成为业余爱好者和文雅阶级追捧的科学时尚。

便携式化学箱最早由伦敦化学家威廉亨利发明,其中包含一些基本的化学实验器材和工具,包括容器、天平、吹气管、药剂勺和

各类试剂等,使用者可利用这些仪器和材料,按照期刊和顶尖化学家们著作中记录的步骤亲手复刻一些简易的化学实验。③同时亨利

也强调化学实验并不需要多么精致复杂的器材,"仅仅借助平底烧瓶、普通试剂瓶,甚至是酒杯,就能进行一些最有趣、最实用的实

验”®。《化学家杂志》等著名期刊也推波助澜,援引富兰克林、普里斯特利和瓦特的事迹,说明这些科学家都是用简单的仪器做出

了最伟大的发现,鼓励人们仿效名人,用最简单的仪器复刻当时的化学实验,从而体验化学的乐趣。⑤同时,文化市场上也出版了不

少与便携式化学实验箱配套的化学实验操作手册或指南,如阿库姆于1818年出版了《化学娱乐:奇特而富有启发性、易于操作且无害

的化学实验系列》一书,书中分门别类地提供了上百种时兴的化学实验的具体操作步骤,旨在通过"”易于操作且无害的实验”和“"出

乎意料与令人愉悦的实验现象”,给操作者的心灵“更加持久的影响”。⑥因此,倘若回归启蒙时代公共化学文化发展的历史语境,

不难发现霍格捕陈修士点燃火焰的笔法具备化学实验手册那般简练的语言风格,修士那只装满神秘仪器的皮箱也正指涉着现实中仪器

贸易市场上风靡一时的便携式化学箱。

此外,小说中修士利用黑色粉未燃起火焰、引发爆炸的方法也符合阿库姆手册中记载的火药制备原理。在《制备火药》一节中,

阿库姆提到需提前将硝石、木炭和硫的粉末按照一定比例咧混合,然后在有限的空间内点然,便可瞬间产生爆炸,其原理是被点燃的粉

末产生化学反应,生成了氢气、氧气等可然或助燃性气体,同时反应过程中瞬间产生的大量热量也助推了爆炸的形成。①修士制备火

药时所用的黑色粉未以及用来囤积瞬时热量的铅桶,都反映出他对当时火药制备的谙熟,从而丰满了他作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哲学

家和化学家、火药的真正发明者”(Perils:150)的形象。可以说,通过仪器贸易市场上便携式化学箱的售卖和文化市场上相应期刊手

册的配套推广与宣传,启蒙时代后期的化学发展迎来了由化学家和出版商携手扬起的公共化学的趣味浪潮。裹挟其中的不仅有广大的

化学爱好者,也有紧跟时代潮流的作家霍格。不难想象,当那些正受到化学趣味陶治的文雅读者捧起这本1822年出版的《危险》时,

一定会对这段如同化学手册般的精准描写心领神会。

霍格将苏格兰巫术审判与启蒙时代公共化学趣味融于一处,这一交叠笔法源自他对爱丁堡和伦敦文学市场体察后的刻意选择。18

14年,司各特历史小说《威沸菜》的出版引发了文学市场上小说创作的热潮。小说不仅开始取代诗歌成为最重要的文体,也逐渐呈现

出市场化趋势。《危险》正是这样一部效仿司各特历史罗曼司的小说,也因而被爱丁堡出版商奥利弗与博伊德以与《威弗莱》风格过

于相近为由拒绝出版。几经辗转,《危险》最终在司各特的协助下于1822年由伦敦朗曼出版社出版,并意外地在伦敦文学市场走红。

极佳的销量使朗曼出版社迅速与霍格签订了下一部小说《女人的三重危险》的合约(see Life:180-182)。这一波折的出版历程与霍

格交织巫术传统和化学知识的写作策略有着潜在的关联。对于处在“司各特的阴翳”®下的爱丁堡文学市场而言,司各特的威弗菜系

列小说在开启小说历史书写和浪漫主义之风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构建了一个独属于作家的“司各特王国”,其影响力甚至拒斥着

其他同时代的苏格兰作家在相似领域的创作和探索。无论是书写苏格兰西部社会理论史的约翰高尔特,还是以女性家庭小说见长的苏

珊费里尔,抑或是扎根苏格兰边区传统的霍格,在创作苏格兰历史小说时都不免惴惴不安,担心自己的作品如《危险》一般被苏格兰

出版商以商业利益考量为由而拒之门外。因此,在创作时有意识地调整小说风格,在继承苏格兰浪漫主义传统、扎根民族历史时有所

创新,便成为霍格另辟蹊径的小说创作尝试。研究者金和塔洛克指出,霍格在《危险》的创作过程中经历了创作方式上的变化,由一

开始按部就班地创作类似司各特风格的作品,逐渐容纳了远超预期的内容和题材,涵盖了中世纪骑士传奇、巫术、边区社会史、魔法

与幻觉等广泛的主题,使这部作品成为霍格篇幅最长、也最具野心的小说(see Perils:xi)。

不过,霍格的野心不止于此,除了内容上的杂糅,他更通过迎合文学市场上正在兴起的化学趣味,沿着科学知识的隐秘小径走出

了司各特王国的阴影。而在苏格兰之外的伦敦文学市场,略显重复乏味的边区书写摇身一变,成为伦敦读者眼中的异域风景。此外,1

820年左右伦敦的仪器贸易也较爱丁堡更加发达和繁荣,便携式化学箱和化学实验手册也多由伦敦化学家推广出版。虽然爱丁堡在启

蒙运动期间一跃成为苏格兰科学仪器贸易的中心,但它缺乏伦敦的公共科学文化氛围,因为当地仪器经销商的业务范围主要局限在为

苏格兰大学的自然哲学课程以及上流社会精英提供望远镜、显微镜、气压计和地球仪等仪器设备上。①因此,霍格将苏格兰边区巫术

传统与启蒙时代的化学知识相融,不仅继承了乡土作家的创作风格,使作品深深植根于苏格兰超自然文化的土壤中,而且也根据伦敦

文学市场品味和仪器贸易情况做出了适当的调整,在迎合公共化学趣味的同时保持了相对于司各特历史罗曼司的独特性。不仅如此,

霍格还将这一交叠笔法延伸至小说尾声。他借鉴苏格兰启蒙地质学家和文人带有民族意识的地质旅行写作,于边区口述文化与地质时

间意识的交融中探索苏格兰的民族身份。

四、口述文化与地质旅行写作:民族身份与地质思想的通融

在《危险》的结尾,苏格兰王室亲临罗克斯堡宴请军中将士,借胜利之喜促成群婚盛典。但故事并未随着这条皆大欢喜的主线而

结束,就在众人从边区返回王宫,途径梅尔罗斯修道院之时,在小说中段消失的男巫古德雷再度现身,于梅尔罗斯的夜宴上向众人讲

述埃凯伍德城堡的传奇故事。小说最后一章随之以古德雷的超自然口述结尾,重点讲述了巫师司各特与巨龙展开魔法大战,最后战败

身殒的传说,再度强化了整部小说的超自然底色。

古德雷在宴会上向众人讲述超自然故事的情节是苏格兰边区口述文化传统的生动写照。如博尔德等学者所言,"詹姆斯霍格的作

品植根于塞尔扣克郡,尤其是埃特里克山谷及周边地区的口述传统”①。霍格的家乡埃特里克森林地处群山环抱的幽静山谷,在十八

世纪未农业革命前一直保特着传统的农耕畜牧模式,淳朴的田园风情孕育了丰富的口头叙事文化,包括民谣、民间故事、动物寓言、

传说等多种形式。每每冬季大雪封山,埃特里克居民便围炉而坐,在传说故事和民谣音乐中度过漫漫冬夜。此外,埃特里克的口述故

事往往充斥着女巫、地精、幽灵、棕仙等超自然元素,民俗文化与超自然信仰联系紧密。霍格出身超自然口述世家,其外祖父号称能

与边区棕仙通灵,母亲玛格丽特雷德劳则精通边区口述文化,深深影响着霍格的超自然写作(see Life:5)。男巫古德雷的夜宴故事不

仅是埃特里克冬夜口述和超自然文化的缩影,其口中巫师司各特的传说也采用了边区口述文化中最广泛的叙述形式一传奇。在边区

传说中,迈克尔司各特是一位出生于中世纪苏格兰边区,通晓占星术、炼金术和神秘学的伟大巫师。他常年隐居在埃凯伍德塔,死后

被安葬于梅尔罗斯修道院。博尔德将霍格在《危险》中对巫师司各特的讲述归类为埃特里克传奇中的超自然传奇,这类传奇不仅包括

”有关超自然生物一棕仙、妖精、仙女、幽灵、女巫和魔鬼一的各种信仰”,也包括”本地巫师和智者的传说”。②霍格在《危

险》中将埃特里克口述传统中巫师的超自然传奇借古德雷之口在冬夜晚宴上娓娓道来,既继承了边区口述文化,也适度地以埃特里克

天然的超自然想象丰盈了巫师传说的细枝未节。事实上,苏格兰口述文学传统本身便与苏格兰浪漫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苏格

兰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文学浪漫主义时期兴起的传统表达方式,司各特和霍格等作家大量借鉴民谣与传说故事,以极具影响力的

方式重新利用民俗材料。”③如果说司各特对早期边区民谣的收集为其后来的历史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不竭的灵感源泉,那么霍格则借

鉴了口述文学中循环叙事、民俗母题等丰富的叙事策略与材料,并灵活运用于超自然小说的创作中,生动再现了埃特里克鲜活的口述

传统。

除了表现边区口述文化之外,古德雷对于埃凯伍德城堡魔法大战的讲述还暗含了苏格兰启蒙时代的地质学知识。他首先口述了巫

师在城堡上空召唤海洋大军的奇景:

我确实看到了一支光彩夺目的舰队从天空中驶来,船帆如高地山脉一般耸立。我还看到了由鳄鱼、鲨鱼、水鬼和海马组成的队

列整片北方的天空.…都布满了身形巨大的战士,他们严阵以待,身披仿若被白霜覆盖的盔甲;他们的胡须如冰锥一般倒悬在风

中,就像被剥去了树叶树皮、结着坚冰的倒置森林。战士们骑在巨型乌贼、鲸鱼和海象的鬼魂身上,他们背上的箭袋如同本尼维斯山

—般庞大..(Perils:443)

紧接着,古德雷又描述了巨龙剑拔弩张的火焰军团:“我看到无数火花从东方升起,径直向我疾速袭来。等它们靠近,我才发现

那些火花都是长着人脸的火蛇,它们用牙齿叼着燃烧的长矛.…带领它们奔赴战场的正是那恶魔,他化身为一条巨大的火龙,头上戴着

铁冠,肩后的双翼像布莱克堪卓山一样高。”(Pils:444)不难发现,古德雷的口述中穿插着不少苏格兰的独特地貌,巫师海洋大军

中的战舰船帆状如苏格兰高地山脉,后者是高地典型的地貌样态。本尼维斯山更是高地景观的代表,这座英国最高峰不仅令十九世纪

浪漫主义文人心驰神往,也是地质学勘探的重要对象。而被形容为巨龙之翼的布莱克堪卓山则是位于边区埃特里克的一座山丘,代表

着苏格兰边区丘陵起伏的地貌特征。

口述片段中的地质学表征不止于此,细察文本,不难发现巫师的海洋大军充斥着舰船、海兽、冰霜等与“水”有关的元素,而巨

龙的火焰军团则凸显了火蛇、火龙等“火”元素特征,这一独特的设计隐晦地指向地质学上关于地球岩石成因的著名“水火之争”。

德国地质学家亚伯拉罕戈特洛布维尔纳率先提出地球岩石的“水成论”①,但该观点随后受到苏格兰地质学家詹姆斯赫顿的质疑,后

者在对苏格兰高地山脉花岗岩进行实地考察后提出了"火成论”①。“水成论”与"火成论”的英文名分别为"Neptunism”和"Plu

tois”,指代罗马神话中的海神涅普顿和冥神布鲁托②,二者分别可以操控海兽和冥火,正对应着小说中巫师码驱使海兽与巨龙的火

焰军团交战这一情节。起初,巫师司各特率领海洋大军占据上风,随后却被火龙背后偷袭、坠地而亡,这一双方对立的情态也与地质

学中两个派别的学术争鸣之势相呼应。随着地质学勘探的不断推进,火成论的拥趸渐丰,原本支持水成论的学者也逐渐意识到该学说

存在漏洞,于是纷纷倒戈,其中便包括水成论提出者维尔纳的学生、德国科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等人。因此,作为水成论和火成论的

具象表达,小说结尾口述片段中所呈现的超自然想象投射出了启蒙时代的地质学之争。

不过,苏格兰启蒙时代的地质学发展并未止步于地质学家们的派系纷争,地质学知识也以论文、专著、游记,甚至是改编戏剧的

形式在爱丁堡文学市场流通,这在一定程度上为霍格接触并了解地质科学提供了良好的公共文化氛围。1810年苏格兰地质学家乔治·麦

肯齐前往冰岛对当地的岩石成分展开实地考察,发现了独特的黑曜石,其内部结构符合火成论的岩石样态,从而以地质标本为赫顿的

火成论背书。随后,他基于个人勘探发现和冰岛中世纪的萨迦传说创作了戏剧《海尔加或吟游诗人对手》,于1812年在爱丁堡皇家剧

院上演,观众为包括司各特、霍格在内的苏格兰启蒙文人。③戏剧中两位冰岛游吟诗人为争夺女仆海尔加之爱发起决斗,两败俱伤,

暗讽了戏剧之外针锋相对的地质学水火派系之争。④

霍格融通超自然口述传奇与地质学知识的尝试也寄托着他对苏格兰民族身份的思索。启蒙时代苏格兰文化的独立性受到英格兰强

势文化的侵扰,这一情形同样映射在地质学研究领域。地质研究有赖于学者在不同地区的旅居与勘探,但不同研究者撰写的地质旅行

报告千差万别。英国皇家学会因而颌布相关写作纲领,指导地质研究者在科学写作中减少隐喻的使用,排除个人主观体验及推测性假

设。①但苏格兰地质学家却反其道而行,他们与启蒙文人携手,将地质勘探的科学话语与旅行文学的审美意趣相融合,赫顿便是其中

典范。他曾亲赴苏格兰高地勘探岩石分布样态,并用散文般的语言描述了自己的地质考察活动及心理变化。赫顿在地质学文本中融入

文学笔法的实践在当时受到小说家伊丽莎白·汉密尔顿的推崇。她结合自己的旅行体验,赞扬了法国地质学家德圣丰对岩石分层的科学

描述和英国如画美学家威廉·吉尔平对自然风景的美学书写,指出二者写作魅力的关键在于科学性和想象力的平衡。②而将这两股写作

风格进行完美融合的则是苏格兰诗人詹姆斯·麦克弗森,其诗作《莪相集》堪称苏格兰浪漫主义与地质旅行写作交融的典范。莪相诗歌

”将远古高地景观再想象为浪漫英雄主义场景和活跃地质运动的表征”®,不但以苏格兰高地嶙峋山岩、飞瀑急湍等壮丽景观助推了

十八世纪高地的画境游④,其中火山、巨岩、洞窟等地质意象也“凸显了自然暴力、粉碎和腐坏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是早期地质学

理想的想象映射”⑤。

苏格兰地质学家和启蒙文人对于英格兰地质旅行写作模式的反拔揭示了他们对建构苏格兰文化民族性的诉求。他们主张在文化层

面保留苏格兰性,在政治层面则拥立联合王国的政体。⑥赫顿在《地球理论》中以时间跨度可达上亿年的纪年方式对地质学的时间概

念进行延展,这一漫长的地质时间意识便具有上述文化民族性的烙印。①在赫顿看来,岩石与地貌的形成需要以漫长的地质纪年来衡

量,在这一宏大的时间尺度中,国家民族乃至人类文明的历史不过须臾。787年,赫顿发现苏格兰阿伦岛被高地断层分为北部的花

岗岩山脉和南部的低地,堪称苏格兰乃至不列颠地质形态的微缩模型。他将阿伦岛的地质考察视作地质学“大陆编年史”建设的初步

尝试,认为“通过追踪过去的运动,我们预见发展中的遥远事件.…阿伦岛之于不列颠,正如不列颠之于欧洲大陆”。②从赫顿宏大的

地质纪年视角来看,王国的厚重历史不过沧海一粟,英苏民族的龃龉也只是过眼云烟。

浪漫想象和地质旅行写作融汇的风尚,以及赫顿的地质时间意识借宏大历史形塑苏格兰文化民族性的思想都影响着霍格,并被他

融汇于《危险》中巫师与巨龙决战的超自然口述情节中。学者金等人指出,小说超自然大战中的巨人和怪兽都有着北欧神话的原型(S

ee Perils:542)。霍格在描述巫师召唤的海兽时使用了"cracken”一词,该词来源于十八世纪的北欧,指一种传说中出没于北欧海域

的形似巨型章鱼的怪物,能将维京海盗的战船拖入深海。此外,小说中身披霜甲的巨人战士阵列也和北欧神话中冰霜巨人伊米尔的后

裔军团类似,而火焰大军中的巨龙和毒蛇则可能指涉啃噬生命之树的恶龙尼德霍格及其蛇群。③在北欧神话里被称作"诸神之黄昏”

的决战中,冰霜巨人大军全副武装驾船从北方驶来,毒龙尼德霍格及其蛇群噬穿了生命之树的根系,这与《危险》中耀眼的北方舰

队、凌霜覆体的巨人战士以及最终偷袭获胜的巨龙和火蛇等描写都十分吻合。

霍格对北欧神话元素的运用实际上呼应着十九世纪初兴起的北欧浪漫主义思潮。这一时期华兹华斯等英国浪漫主义作家将北欧的

自然景观和神话传说借用到文学创作中,赞美“北欧自然环境所蕴含的狂野、孤独以及由此生发的崇高”特质”③,并萃取北欧文

化中的崇高精神,作用于十九世纪英国国家身份的建构。就在《危险》发表的前一年,司各特的北欧文化风俗小说《海盗》刚刚问

世。该小说对设得兰岛上挪威原住民与苏格兰人纷争纠葛的描写观照着苏格兰“内部殖民”事业和民族身份问题,既接续了英国浪漫

主义中的北欧文化想象,也启发了同时代的其他苏格兰作家将相关主题吸纳进苏格兰文化民族性的表征中。对此,霍格在《危险》中

做出了及时的反应,他将北欧神话形象嫁接至苏格兰边区的口述传奇上,并赋予苏格兰高地和边区地貌以神话战场般的崇高光环,拓

宽了苏格兰地质旅行写作的版图。同时,北欧神话的古老历史也呼应着赫顿地质纪年方式的宏大尺度。在漫长的历史视角下,苏格兰

和英格兰的社会差异与民族龃龉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因为在与北欧神话息息相关的斯堪的纳维亚时期,苏格兰人与英格兰人都是不

列颠群岛上的居民,同样面对着来自北欧的维京海盗的侵袭。霍格将《危险》的历史背景设置在十四世纪未的苏格兰斯图亚特王朝罗

伯特二世时期,此时北欧的丹麦、挪威、瑞典三国结成名为”卡尔马联盟”的共主联邦①,再次对不列颠群岛构成了威胁。霍格为苏

格兰边区的超自然口述传奇披上北欧神话的面纱,在与地质旅行写作和长期地质学纪年思想的互动中实现了对苏格兰民族身份的文化

探索,又以北欧文化为媒唤起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列颠民族记忆,在悠远的历史长河中淡化英格兰与苏格兰的民族差异,凸显了启蒙时

期文人拥护联合王国的政治立场。

五、口述与文字:边区超自然传统与启蒙科学的矛盾统一

在《危险》的结尾,梅尔罗斯夜宴上的口述传奇以巫师司各特被巨龙偷袭身亡而告终。苏格兰王室为故事的超自然魅力所动容,

决定一同前往埃凯伍德安葬巫师司各特。巫师的遗体不仅奇迹般完好如初,他的怀中还紧紧抱着黑魔法书,“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无法

将二者分离”(P©ls:446)。巫师决绝的死亡姿态体现了怀中魔法书的重要性。学者潘妮菲尔丁关注到小说中魔法书与超自然口述

力量之间的联系,指出《危险》中的魔法书彰显着超自然世界中魔法语言的力量,通过文字本身产生效力,无需像口头语言一样依赖

外部环境和社会规约。②

菲尔丁的观点实际点明了魔法书背后反映的口述与文字这两种文化载体的矛盾。启蒙时代后期的苏格兰文学面临着口述传统和印

刷文化的矛盾困境。随着印刷技术的改良和期刊文化的兴盛,以标准英语展现文雅品味的文字书写备受苏格兰启蒙精英的青睐。相比

之下,边区口述文化因与底层民众的紧密联系而被贴上了陈旧落后的标签,工业化发展和识字率的提高也使口述文化赖以生发的社会

基础逐渐消浙,口述传统日薄西山的颓势已不言而喻。在此情形下,司各特等启蒙文人意识到及时保护口述传统的必要性,意图将无

形且逸散的口述文化转化为有形且统一的文字记录,司各特主导收集、编撰的《苏格兰边区歌谣集》便是这一口述文学复兴下的产

物。1802年司各特到访埃特里克为歌谣集采风时,曾拜会霍格的母亲、口述文化传承人玛格丽特。司各特将口述故事转为文字的行为

遭到霍格母亲的反对,她认为边区民谣就应该被歌唱,而不是被阅读,口述民谣无法被文字完整、准确地记录(see Life:45)。霍格

母亲的批判真切地反映出口述与文字的矛盾:一方面,式微的口述文化必须依赖彼时勃兴的印刷产业和文字媒介才能得以保存并延

续;另一方面,处于启蒙时代精英阶级主导下的文字书写并非口述文化的理想载体,记录下的文字因主观编撰、删改难免存在信息失

真的情形,单一的文字也无法完美复刻口述时的真实语境。菲尔丁在分析《苏格兰边区歌谣集》的编撰过程时指出,尽管司各特力图

通过强调苏格兰民谣的古老历史和原始风情,将其作为独特的口述形式推至英国文学殿堂的中心,但他在编撰活动中对大量资料的整

理和提炼,无形间完成了爱丁堡精英阶层对口述传统的理想萃取。①口述文化从真实的历史语境中剥离,成为启蒙文人对原始、纯净

而又渐行渐远的苏格兰田园生活无限缅怀的寄托。《危险》中巫师司各特怀中的魔法书便是口述与文字一体两面的象征,书中记载的

古老魔法经文必须经由巫师之口念出才能发挥效力,它们或能将苏格兰骑士变成公牛野兽,或能移山填海、呼风唤雨,两者结合生成

的咒语恰恰应和了文字对口述的记载和口述借文字的再现。

从另一角度来看,魔法书中的文字也隐喻着印刷文化和科技进步的潜在危害。小说中巫师司各特便警示苏格兰骑士不要妄读魔法

书中的文字:"尚若你们中任何一位,哪怕只是看了书中的一个字,他的头脑都会被烧成灰烬。”(Pils:327)文字和启蒙时代的印

刷文化紧密相连,后者的快速发展离不开科学技术的加持。《危险》的创作和出版正值十九世纪初苏格兰的印刷出版技术迎来革新之

际:"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技术创新是工业造纸机的引入,这是即将到来的更快、更高效的印刷技术的重要先3驱。到十九世纪二十年

代,节省劳动力的铁制印刷机开始取代传统的木制印刷机,蒸汽印刷技术也大约出现在同一时间。”①技术进步促使苏格兰印刷产业

快速扩张,但出版成本的降低也引发了盗版、错印、印刷质量堪忧等问题,影响了文字传播的效力。

如果说文字本身代表着其背后的印刷文化和科技发展,那么口述与文字的悖论也是苏格兰边区与启蒙科学矛盾关系的一个注脚。

正如文字记泉不可避免地造成口述文化的失真,启蒙时代的科学发展也对苏格兰边区乃至整个苏格兰社会产生了双面影响。十八世纪

农学家约翰沃克在苏格兰高地进行改良实践,意图用新兴科学技术改良高地农渔业生产,却亲眼见证了现代化发展给高地带来的氏族

社会瓦解和人口流失。对此,学者约翰克里斯蒂总结道:"无论是从哲学的、心理的、社会的,还是物质的角度来看,科学文化都存

在负面影响与其说科学文化是对知识的不断贡献和积累,不如说是一种批判和辩证的过程,包含着现代知识型社会的典型矛盾与困

境。”②

不仅仅是高地,苏格兰边区也同样受到了科学发展带来的冲击。十八、十九世纪之交正是苏格兰低地农业革命如火如荼之时,就

土地制度而言,传统的低地尚敞田制农耕模式生产效率低下,贵族乡绅通过圈地将零散土地整合为大型农牧场,这样做虽然提高了土地

生产效率,但随之而来的高昂租金也剥夺了普通佃农和收民的土地,所有权。®在这一过程中,随着地理科学发展而逐渐成熟的地图测

绘技术被广泛应用,地主们赞助土地测绘员进行地产测绘,在提升圈地效率的同时也间接加速了农业变革。④土地制度的变革继而引

发生产关系的改变和传统农耕生活方式的消失,最终导致”低地清洗”⑤。启蒙时代百废待兴的苏格兰希冀用科学技术切实改善物质

生活水平,但科学的发展也不可避免地损害了苏格兰传统文化赖以存在的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①因此,《危险》中魔法书口述与文

字的悖论实际上是苏格兰边区超自然文化与启蒙科学发展矛盾关系的缩影,这一悖论也传递着霍格对平衡超自然文化与科学发展的思

考。超自然传统本身具有丰富内涵,不应流于感官刺激,而应充分结合启蒙时代的科学文化重现活力;而科学知识在促进苏格兰社会

改良的同时有着破坏传统文化的可能,科学发展需与苏格兰文化民族主义相契合。

在小说结尾,巫师的遗体连同魔法书被安葬在梅尔罗斯修道院,这里不仅是小说家司各特眼中边区如画美的代表,更承载着厚重

的边区历史记忆。魔法书的"落叶归根”正说明口述传统必须扎根边区的土地,才能具备真正的超自然魔力。而现实中的1812年,人

们果真在梅海尔罗斯修道院的南侧祭云附近发掘出传说中巫师的墓碑和石棺,但他的魔法书却不翼而飞。如菲尔丁所言,自1707年英苏

联合后,“苏格兰作家必须另寻他法,将苏格兰历史与其对鬼魂迷信的原始信仰融入现代文化.…其中一个突出的主题是将象征着文明

的书籍与迷信的魔法联系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危险》不但是霍格的应景之作,更是巫师魔法书的现实翻版。它将古老的超

自然口述的魔力以文字形式内嵌于启蒙科学知识的写作中,并利用文字媒介和印刷文化的力量走向启蒙时代爱丁堡和伦敦的文学市

场。作者以此邀请被超自然小说浪潮和科学风尚裹挟的读者灵活把握口述与文字的悖论,从而可以像巫师念诵魔法书中的经文一般阅

读小说中闪烁着科学趣味的文字,从而再现边区超自然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