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二事,士人日与周旋,不可茫然莫识其梗概也。”[对于中国古代文人而言,"笔”承载了书写的切身体验,有王羲之
"笔至恶,殊不称意”[2]13的遗憾,也有林逋"每用之如麾百胜之师横行于纸墨间,所向无不如意”[3]的畅快。从书写体验到审美评
价,"笔”还化身为王珣"如椽大笔”、纪少瑜"青镂管笔”、江淹“五色笔”式的梦笔想象4,进而生成重质轻文的用笔观念,如谢
肇制"笔之所贵者,毫中用耳,然古今谈咏多及镂饰…余谓笔苟中书,则绿沉、漆镂,亦不必可也”[5的判断。不唯如此,作为书写
工具的"笔”,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还衍生出一系列关乎"执笔为文”的体验、行为与言说,"搁笔”即是典型一例。
“有文有笔”与“执笔为文”:汉语传统中“笔”的两种形态
"笔”在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论述中,通常被纳入”文笔”或”诗笔”之辨的框架,成为与“文”或”诗”对举的文体观念。刘勰
《文心雕龙》中的“常言”和钟嵘《诗品》里的“世称”,可为证。"笔”有别于“文”。《文心雕龙总术》曾引述:”今之常言,有
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6]655刘勰对此区分不以为然,指出"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
耳”[6]655,认为"文”本身"兼有韵与无韵”7]。尽管如此,《文心雕龙》上篇仍以韵之有无"隐区文、笔二体”8],可见"今之常
言”对刘勰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文体学意义上,“笔”也不同于“诗”。钟嵘《诗品》评价任防时提及”少年为诗不工,故世称沈
诗任笔'”[9]418。"笔”与"诗”的对举还包括萧纲《与湘陈王书》“近世谢跳、沈约之诗,任防、陆陲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
作之楷模”[1013011,《梁书刘潜传》载刘孝绰”三笔六诗”之说[11]594,以及皎然《诗式》
“若论笔语,则东汉有班、张、崔、蔡”和
“若但论诗,则魏有曹、刘、三傅,晋有潘岳、陆机、阮籍、卢谌,宋有谢康乐、陶渊明、鲍明远,齐有谢吏部,梁有柳文畅、吴叔
庠"【12,等。
魏晋南北朝之后,“文笔”或“诗笔”概念的辨析,历经黄彻、陆游等人的”偶或提及”13引,到了清代阮元《学海堂文笔答问》,
尤其是20世纪初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开创期,再度成为学界热议的话题。刘师培《文笔词笔诗笔考》(1913)、王肇祥《文笔说》(191
9)、郭绍虞《文笔与诗笔》(1930)与《文笔再辨》(1937)、逯钦立《说文笔》(1948)、杨明《六朝文论若干问题之商讨》(1985)、胡
大雷《口辩文事笔书:“口笔之辨”与中古文学》(2022)等递相阐发。其中所涉情、辞、声、韵等文学要素的认定与骈散、言文、纯
杂等文论观念的争锋,随着概念史与研究史的梳理而渐次显现。
不过,在魏晋南北朝同期乃至更早的表述里,作为书写工具而非文体观念的“笔”,还常以其具象化的物质形态,串联起文人和文
章,构成有别于”文一笔”或“诗一笔”对举的“意一笔一文”三元结构。扬雄《长杨赋序》日:"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借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14412在扬雄看来,不惟"笔墨”和"文章”可分别指代书写的工具和成果,而且"笔”(“翰”)和
“墨”还有主次之别。“笔墨”和”文章”亦可被简称为"笔”和”文”如东汉王充《论衡佚文》所言:“贤圣定意于笔,笔集成
文,文具情显,后人观之,见以正邪,安宜妄记?”[15王充在扬雄"因笔墨之成文章”的基础上,前置作者之"意”,使"定意于笔,
笔集成文”的创作过程更加清晰化。与之类似的表述,还有《文心雕龙》中《书记篇》"述理于心,著言于翰”[6]457、《事类篇》
“属意立文,心与笔谋”[61615和《总术篇》"发口为言,属笔日翰”[6]655颜之推《颜氏家训名实》"辞人满席,属音赋韵,命笔为
诗”[16]309,以及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手随意运,笔与手会,故意得谐称。”[17刃上述例证中的"笔”,并非抽象的文体类型,而是
书写的工具,与作者之"意”("心”)和作品之“文”("书”)一道,构成钱锺书所谓"三事并列而共贯”的结构181。只不过,相较
于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的“言一象一意”、陆机《文赋》的”物一意一文”、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的"物一情一辞”等今之常
言的"三项结构”[19],"意一笔一文”却较少引起研究者的重视。不妨说,仅仅在文体学意义上"论文叙笔”,或者只是将"笔”视作
与”文”“诗”对举的文体观念,便很容易忽视创作过程中的"意一笔一文”关系。为了弥补这一缺憾,我们有必要从文体学回溯创
作论,由观念层面的”有文有笔”复归"执笔为文”[161257的书写过程。
在创作过程中,"笔”是"手”直接操纵的书写工具,将作者的”心”或"意”外化为所书写的"文”。"扬雄日:孰有书不
由笔?”苟非书,则天地之心、形声之发,又何由而出哉?”[2]2如果说,传统的文学创作离不开用笔书写,那么,从拿起到放下笔的一
系列行为,便构成了最直观的书写体验。于是,在古人“执笔为文”的系列话语中,事先要有备于"怀笔”“珥笔””簪笔”,正式开
始于"提笔”"操笔”"援笔””下笔”"搦翰”,中经写作顺利时的"奋笔””信笔”"挥毫””洒翰”抑或文思不畅时的”嚼笔”
"含豪”,而止于“搁笔””停笔”“顿笔”“放笔”"韬翰”乃至"封笔”"绝笔”等。“笔”的各种动态,或日以"笔”为宾语的
各式词组,涵盖了创作的全过程一不只是关乎书写的始与末、迟与缓、行与止,就连放弃文人身份和文字生涯的"投笔”"掷笔”
"焚笔”也不例外。在“执笔为文”的语义场中,除了"手”对"笔”的各式操作衍生出关乎创作的系列表述,”心”或”意”对
“笔”的种种评判,还生成了“短笔”"败笔”"直笔””鸿笔””健笔”“杰笔”“神笔””大手笔”等作家及作品论术语,以及
孔子"绝笔于获麟”、司马相如"含笔而腐豪”、扬雄“辍翰而惊梦”、傅毅”下笔不能自休”、班固"征贿腾笔”、班超“投笔从
戎”、王充“户牖墙壁各置刀笔”、王粲“举笔似宿构”、江淹"梦笔生花”式的创作论典故。
这看似寻常的“笔”,不但为书写者所关注,而且以动态多元的形象进入中国文学批评史。以魏晋南北朝为例,《典论论文》开篇
便有感于班固批评傅毅"下笔不能自休”,而终章前又歆羡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1412314-2316《文赋》将"援笔”
"濡翰”“含豪”等书写体验融入行文之中:"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自述作赋缘起,"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
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总括构思情形,"或操觚以率尔,或含豪而邈然”分论撰作难易。[20]"笔”在《文心雕龙》和《诗品》
中更是直接参与文学批评。《诗品》不惟保留当时的“沈诗任笔”之说9]418,还用"五色笔”的传说来解释文学史上的"江淹才尽”
[9]403。"笔”在《文心雕龙》中凡出现73次,涉及50篇中的26篇。除了"直笔”(《史传》)、"壮笔”(《檄移》)入、"杰笔”(《章
表》)、"鸿笔”(《封禅》《书记》《练字》)、”下笔琳琅”(《时序》)、“摇笔而散珠”(《时序》)、"笔吐星汉之华”(《诏策》)
式的品评,还不乏"秉笔荷担”(《史传》)、"笔端振风,”"笔锐干将”(《奏启》)之褒扬与“舞笔弄文”(《议对》)之贬斥。刘勰还
将相关思考凝练成"言所不追,笔固知止”(《神思》)、"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养气》)式的创作论命题。
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常用却被忽视的“笔”,类似于史学里的"风”。在中国传统史学里,"风”及其相关的"观风势”(史学的任
务)、”土风”与"时风”(史学的时空维度)就颇为重要,只是因为”风”如空气一般弥漫,难以严格界说,更无法抽象为理论层面的
概念或范畴,才成为”一个在近代经新史学洗礼之后长期被忽视的史学观念”。[21以此观之,承载着中国文人"第一手”创作体验和
感悟的"笔”,游走于“诗文评”的字里行间,生成了看似随意、零散却不失形象且精妙的经验表述。不过,在注重逻辑推演和抽象论
说的"文学批评”(literary criticism)面前,"笔”的丰富语义被现代学科选择性记忆一作为文体观念的"有文有笔”得以彰显,现
场感与动态化十足的"执笔为文”却被长期忽视。被西式”文学批评”标准所剪裁掉的"执笔为文”,虽然逻辑性与理论性不强,却并
不意味着没有价值。承载了文人书写体验,又被文集、史传、诗话、类书所共同铭记的"搁笔”,便是例证。
二、在个体经验与集体记忆之间:文献所见“搁笔”的两种类型
”搁笔”即放下笔,是"”执笔为文”过程中的一种特殊状态。按照《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搁笔”语义并不复杂:”停笔,放
下笔。谓中止写作或绘画。”[22就构词而言,“搁笔”由表示放下的动作“搁”与被放下的物体"笔”构成。在汉语中,除了"搁”,
“阁”(通"搁”)与“辍”"弃”"栖”"悬”"韬”等动作都有停止、放弃、隐藏之义,而"笔”又能用"翰”"毫”代指。此外,
在前述“执笔为文”的创作过程中,“敛手””袖手”“束手”"钳口”"短舌”等”手”不"执笔”或”口”不"授辞”的另一种
刻画,也近似于"搁笔”(。从这种意义讲,“搁笔”作为书写过程中的一个特殊阶段,行生出包含“阁笔”"辍翰”"弃笔”“栖
毫””悬笔””韬笔””敛手””袖手””束手”"钳口”“短舌”等在内的语义场,在赋诗、作文、绘画、临帖等不同场景中出
现,或是描述自己的书写状态,或是记述他人的创作故事。
记述他人创作故事的“搁笔”,因纪事完整、情节起伏、意味悠长而易为史传、诗话、类书所津津乐道。已有研究者根据纪事的时
空场景,将唐宋文士的“搁笔”划分成共时共地的"共时性搁笔”和异时异地的"历时性搁笔”两类231。考虑到文坛"搁笔”纪事之
外,还有为数不少的文人"搁笔”自述,涉及颇为复杂的“为人搁笔”和"令人搁笔”、"主动搁笔”和”被迫搁笔”、“暂时搁
笔”和"永久搁笔”、“搁笔不作”和“搁笔完稿”等情况,有必要通观自述型和纪事型两类“搁笔”一前者在诗文集中保留了文
人创作的个体经验,后者侧以史传、诗话、类书的形式凝聚成文坛的集体记忆。
作为个体经验的“搁笔”自述,于只言片语而非长篇大论中,透露文人对其创作经历,尤其是个中甘苦的感发。"初乏涌泉之
思,常怀阁笔之忧”[241,这类"第一手”的经验描述涉及创作的不同阶段,或于篇成之际("不复再续”),或在书写之中(“不成漳”),甚
至发生在创作之前"怯于争锋”)。
于篇成之际或在书写之中"搁笔”,取放下笔的本义,进而引申为创作的终止或中止。《文心雕龙神思》日:"方其搦翰,气倍辞
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6]494其书《章句篇》亦日:"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6]570-571从拿
起笔的”搦翰”以“启行”到放下笔的“搁笔”或"绝笔”,书写时与"笔”相关的两个标志性动作,适可代表创作过程的始与末。故
萧纲用“不能阁笔”来极言沉浸创作:“吾辈亦无所游赏,止事披阅,性既好文,时复短咏。虽是庸音,不能阁笔,有惭伎痒,更同
故态。”[10]3011与之相反,权德舆则用"思阁笔”来表示心不在焉:"内子闲吟倚瑶瑟,玩此沉沉销永日。忽闻丽曲金玉声,便使老
夫思阁笔。”[25]也有付诸行动的”搁笔”如毕仲游《回范十七承奉》自称:"齿发衰残,更事亦多,旧诗数百首悉焚去,搁笔不复论
诗。”[26用仪式化的"焚诗”和"搁笔”来告别创作。同是“搁笔”,语义有别。蒲松龄诗日:“搁笔随断漏,涕堕不成章。”27而
《绮楼重梦》(又名《红楼续梦》)末回云:"兰皋主人搁笔而笑,不复再续。”[28]前者“不成章”属于创作的中止,后者"不复再
续”则指完稿。
还有发生在创作之前的“搁笔”。其原因往往掺杂着主观上的“不愿”和客观上的“不能”。例如,《文心雕龙时序》谓南齐文
学:”鸿风懿采,短笔敢陈?飏言赞时,请寄明哲。”[6]675这看似是因为"鸿风懿采”超出了刘勰的论定能力,但正如纪昀所言:
“阙当代不言,非惟未经论定,实亦有所避于恩怨之间。”[29]149当有同题或同类作品珠玉在前,”搁笔”还以其放弃书写的表态,
引申出笔固知止、不与争锋、服善相推之义。有主动的“搁笔”,心悦诚服,如释惠洪唱和侯延庆的诗:"此诗押韵如射雕,应弦而落
人惊觉。词惟达意非有作,公虽不怪旁人愕。嗟余平生事苦吟,吟笔今真为公阁。”[30]也有被动的"搁笔”,为势所迫,如刘勰指出的
”《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6]694,还有潘勖作《册魏公九锡文》而令"群才韬笔”[6]513。诸如此类的
非自述型”搁笔”,在史传、诗话和类书中大量出现,通过纪事性和典故化的转述,将特定的”搁筚”场景确立为文的集体记忆。
作为集体记忆的"搁笔”纪事,不再囿于作者自述创作体验,而是转述当事人执笔创作者与搁笔见证者)的言行和作品。其中,较
常见的模式是作者携作品出场,但见证者不具名。前引《文心雕龙》的两则"搁笔”就属于此类一只是概说“后进”"群才”的
“搁笔”反应,以其“怯于争锋”来衬托作者与作品的文采。这种群像式的概说还衍生出"举坐”“同僚””一时诸名士”乃至“自
后诗人”的群像化纪事。如王士源《孟洁然集序》载:“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洁然句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
梧桐。·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31此则纪事紧随"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的评价,可视为王士源以秘书省”诸英华”的
反应来佐证自己的判断。《旧唐书郑畋传》谓:”十年,王师讨徐方,禁庭书诏旁午,畋洒瀚泉涌,动无滞思,言皆破的,同僚阁笔
推之。”[32]4631在这则“阁笔”对”洒翰”的纪事里,传主的文思泉涌,既造成又反衬了同僚的困窘。袁枚《随园诗话》记载邵姜畦
"咏《济南趵突泉》云:"倒翻庐阜瀑,长涌浙江潮。·一时诸名士,为之搁笔”[33]3967。不怎么出名的邵姜畦能够折服”一时诸名
士”,久负盛名的张祜还将影响拓展到未来。《诗林广记》引《南唐书》:”金山寺号为胜景,张祜吟诗有'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
云'之句,自后诗人阁笔。”[B4]诸如此类的记载,采用”一”与”多”的模式,突出执笔创作者,而将搁笔见证者群像化、背景化乃
至符号化。
如果说"群”“举””咸””诸”式的群像化侧重于数量上的认肯,那么,“搁笔”纪事中亦不乏名家和大家在质量上的印可。
有前辈的"搁笔”如《后汉书王逸传》载:“延寿,字文考,有俊才。少游鲁国,作《灵光殿赋》。后蔡邕亦造此赋,未成,及见延
寿所为,甚奇之,遂辍翰而已。”[35]也有同辈的“搁笔”,如裴松之在《三国志王粲传》"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句后注引《典
略》日:"粲才既高,辩论应机。钟繇、王朗等,虽各为魏卿相,至于朝廷奏议,皆阁笔不能措手。”[36]王延寿的”俊才”、王粲的
"辩论应机”,口说无凭,端赖知名前辈的印可和同行的衬托。
现存早期的“搁笔”纪事多为史传收录,用作传主才思卓越的证据。通过“搁笔”纪事,传主在获得名流印可的同时,亦得以确
立其在文坛上的位次。例如,《晋书文苑传》载左思作《三都赋》,因得到张华称赏而引发"洛阳纸贵”,但史家为凸显左思文采,又加
以补述:“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日:'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
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焉。”[37]2377前辈张华的“赏誉”和新锐陆机的"辍笔”,侧重点不同。张华
”班、张之流”的推许,是以汉赋经典为标准。陆机的"辍笔”则同《晋书陆机传》中"伐吴之役,利获二俊”[37]1472和《晋书张
六传》中”二陆入洛,三张减价”[37刀1525等品骘遥相呼应,以当下新锐的"叹伏”来印证前辈所言不虚。
同一"搁笔”事件,还为不同的文献所复述。如《梁书刘孝绰传》附载刘令娴之事:"孝绰兄弟及群从诸子侄,当时有七十人,
并能属文,近古未之有也。其三妹适琅邪王叔英、吴郡张嵊、东海徐悱,并有才学;悱妻文尤清拔。悱,仆射徐勉子,为晋安郡,
卒,丧还京师,妻为祭文,辞甚凄怆。勉本欲为哀文,既睹此文,于是阁笔。”[11]484史家以徐勉为刘令娴“搁笔”,来佐证彭城刘氏
家族才人辈出。结合《梁书·徐勉传》"勉第二子悱卒,痛悼甚至,不欲久废王务,乃为《答客喻》”的记载,尤其是“勉善属文,勤
著述,虽当机务,下笔不休”的评价1]386387,可见徐勉主动"搁笔”之难。《南史刘孝绰传》更为精简,唯于"搁笔”纪事中增加
"所谓刘三娘者也”[38],或因这一别称已为时人所知。前述"辍翰”(王逸《灵光殿赋》)、“阁笔”(王粲奏议)、"不复措手”(左思
《三都赋》)诸事,在《古今事文类聚》中被集中归入文章部"文人相推”条[39,逐新知识化与观念化。
三、从“笔固知止”到“变化争胜”:“搁笔”作为文学批评的意义及局限
当文人不止于自述体验,而是尝试认识、接纳乃至利用"搁笔”时,相关论说便具有了指导创作的意义。我们可以在《文心雕
龙》"言所不追,笔固知止”和“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颜氏家训》“必乏天才,勿强操笔”、《文镜秘府
论》“韬翰屏笔,以须后图”等命题中,一窥古人对"搁笔”必要性的认识。
在前述的“意一笔一文”结构中,“搁笔”意味着"执笔为文”过程的中断。就结果而言,因缺少"笔”的书写,”文”无法或
不足以表“意”,当然可惜。不过,在刘勰看来,面对难以言传或无法诉诸笔墨的“意”,“笔固知止”倒不失为明智的选择。《文心雕
龙神思》谓:“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6]495在中国传统文化中,
"知止”的对象是"幾”,是"念虑之始”[40,亦如纪的的解释,"搁笔”是因为“思入希夷,妙绝溪径,非笔墨所能墓写”[29]96。在
”言不尽意”的前提下,由于"意”的模糊,“言”和"笔”的表达都会受到影响。但刘勰并没有就此“搁笔”,而是又用伊尹和轮扁
的例子,暗示通过精熟至极、穷究变化的长期实践,仍有可能将微妙的"纤旨曲致”形诸笔端。允许,乃至主张文学创作要适时“搁
笔”的观点,亦见于《颜氏家训文章》:“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
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16]254颜之推不是在"神思”的范畴下谈“搁笔”,而是辨析了"为学”和"为文”的不同。他指出,学
问可凭借后天的努力,但文才不能强求。其实,"“学士”和”文人”的区分也能在《文心雕龙养气》中寻得先声。刘勰承认"学业在
勤,功庸弗怠”,更强调"志于文也,则申写郁滞,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6674。据此,刘勰所警惕的"洒翰以伐性”,颜之推所
直言的"勿强操笔”都被限制在"文章”而非“学问”的语境中,强调了文学创作的特殊性。相较于“洒翰以伐性”,刘協推崇的理想
创作状态是"意得测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6674。仍是以"意”为基准,刘勰指出,"意得”时自可奋笔疾书,"理伏”
("意不得”)时便需放下笔,切勿在文气壅滞时强行创作而劳神伤气。所以,《文心雕龙养气》中庖丁解牛的典故还将“理伏则投笔
以卷怀”的创作论引向养生说。此后,《文镜秘府论论体》综合了”神思”与“养气”两大范畴:“若也情性烦劳,事由寂寞,强自
催逼,徒成辛苦。不若韬翰屏笔,以须后图,待心虑更澄,方事连缉。非止作文之至术,抑亦养生之大方耳。”[41不难看出,”作文
之至术”与“养生之大方”的对举,源自《养气篇》,而不甘于“搁笔”的“以须后图”,正与《神思篇》相通。
本着上述认识,能否适时"搁笔”,还从创作论进入批评论,成为评价文人的标准。班固讥讽傅毅“下笔不能自休”,萧纲自嘲“虽
是庸音,不能阁笔”,颜之推更是指出时人的“强操笔”不在少数:“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
为讠令痴符。”[16]254在历代"搁笔”纪事中,李白之于崔颢的"从搁笔到题诗”堪称代表42]。宋代计有功《唐诗纪事》在《黄鹤
楼》诗后记载:"世传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遂作《凤凰台》诗以较胜负。恐不然。”[43元代辛文房《唐才子
传》凸显了其中的“"搁笔”元素:“及李白来,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为哲匠敛手云。”44对此,
后人或佩服李白的"虚心”如李其永《漫翁诗话》感叹:“李白之于黄鹤楼,崔颢在前,便为搁笔。以此公豪气,犹有虚心,古人之
致如是。”[45]或称赞其"不落人后”的智慧,如田同之《西圃诗说》:"李太白过武昌,见崔司勋《黄鹤楼》诗,叹服之,遂不复
作…盖绝唱难继,宁搁笔不落人后也。大诗人往往如此。”[33]541抑或津津乐道"搁笔题诗,两人千古”[46]的相得益彰。诸如此类
的“搁笔”美谈,还被赋予"古人真自服善,非直成人之美,抑亦全己之名”的积极意义47。
”搁笔”纪事对”令何人搁笔”与”何以令人搁笔”的解释,连同其中的摘句、辨体和品第,同样富有鉴赏论和批评论的意味。
其一,在解释"搁笔”原因时,文人常常以审美范畴标识作家及作品的风格,如前述潘勖之“骨峻”、刘令娴之“"清拔”“凄怆”、
孟洁然之”清绝”等。还有对此风格的详细阐发,如叶燮用画家“搁笔”来论说王维的“诗中有画”:“风云雨雪,景象之至虚者,画
家无不可绘之于笔:若初寒内外之景色,即董、巨复生,恐亦束手搁笔矣。天下惟理事之入神境者,固非庸凡人可墓拟而得也。”[48]
其二,“搁笔”纪事所摘取的诗句,如孟洁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张祜“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邵姜畦“倒翻庐阜
瀑,长涌浙江潮”,可视为一时“秀句”。其三,赋家王逸令蔡邕搁笔、诗人李白为崔颢敛手,包括徐勉避开哀辞而作《答客喻》,内含
”严分体制”的辨体意识[49]。不过,诗人王维能令画家董源、巨然束手搁笔,又有诗画互渗的意味。其四,诸如王逸与蔡邕、左思与
陆机、崔颢与李白式的比较,除了列举一时名家,还有品第的功能。更明显的例子是《续画品》“足使荀、卫阁笔,袁、陆韬翰”[10]
3470。姚最将谢赫《古画品录》中第一品的荀勖、卫协、陆探微和第二品的袁蒨设定成画坛坐标,以便凸显卷首的萧纲。不妨说,
”搁笔”虽小,却足以容纳风格、秀句、文体等面相与纪事、摘句、品第等方法。
有意思的是,“搁笔”还衍生出如何才能”不搁笔”的探讨时。其中一类主要面向个人的创作,延续刘勰"神思”和“养气”的思
路,将“搁笔”视为孕育佳作的必要阶段。例如金圣叹以游山喻行文:“行文亦犹是矣:不阁笔,不卷纸,不停墨,未见其有穷奇尽
变、出妙入神之文也。笔欲下而仍阁,纸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尽,而吾之髯断,而吾之目曜,而吾之腹痛,而鬼神
来助,而风云忽通,而后奇则真奇,变则真变,妙则真妙,神则真神也。”[50]另一类则指向文坛既有的名作,寻求"物色”之利和
“通变”之术,力图后出转精。例如《文心雕龙物色》,在指出“后进锐笔”面对《诗》《骚》而“怯于争锋”的困境后,刘勰不忘指
示“因方以借巧,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则虽旧弥新”的突围之路。[6]694受此启发,商伟从李白、杜甫、韩愈、刘禹锡的同题续作
中归纳出"江城含变态,一上一回新”和"缺席写作”两种"迟到者后来居上、反败为胜”策略。[42]163其实古人亦有类似的发现,
例如,金德瑛就从王维、韩愈、王安石等人对”桃源”题材的不断拓新,认识到“以变化争胜,使拘拘陈迹,则古有名篇,后可搁
笔,何庸多熬”与”大抵后人须精刻过前人,然后可以争胜”。[51]
还需要指出的是,“搁笔”在孕育佳作的同时,也可能会抑制正常的创作。刘知几曾感慨,由于史官意见分歧,“每记一事,载
一言,皆阁笔相视,含毫不断。故首白可期,而汗青无日”[32]3169。文徵明《仿倪瓒水墨松石图轴》自述:"予少习画,每见古人用
笔,自愧不能得其万一,遂搁笔不觉二十余年矣。”[52]董其昌亦追忆曾见王羲義之《官奴帖》,"为阁笔不书者三年”[531。诸如此类的
创作中断,乃至就此终止,着实可惜。嘉庆年间江夏县令曾为搁笔亭题联:"楼未起时先有鹤,笔从搁后更无诗。”[54]如若崔颢以后
的诗人都就此“搁笔”,便不会有后来的《登金陵凤凰台》,更不用说历代的黄鹤楼诗、词、文、联了。“搁笔”有利于抵制平庸之作,
但原本难得的”搁笔”评价也有可能庸俗化,降格为常词甚至是俗语。例如小说家"足使班婕妤扶轮,曹大家阁笔”式的夸饰55]和祝
寿者"拈一韵而风人搁笔,馈一药而贞疾恒瘳”的恭维56]。当平庸之作也能轻易获得至高评价时,言不由衷的"搁笔”自然会随之减
价。
四、结语
本文所述种种“搁笔”,虽然尚未抽象成能指统一与所指明晰的概念、术语或范畴形态,却同样担负了文学批评的功能。”文学批
评”在文本化,之前,本是一种评价行为。无论是陈钟凡"考远西学者言”而归纳的指正、赞美、判断、比较、分类、鉴赏五类57],还
是罗根泽立足“真的'中国文学批评'”所主张的文学裁判(批评过去文学)、批评理论(指导文学裁判及文学理论(指导未来文学)之三
分58],均着眼于"批评”的动词性。但是,在早期聚焦"文学批评因了文学观念的不同而分途发展”[59]或"寻出各个批评的意念如何
发生,如何演变”[60]式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书写范式里,基于行为而非观念的批评实践,并未获得应有的重视。其实,在概念、术语、
范畴、命题所呈现的观念性元素之外,批评史研究的对象还可以,并且应当有作为观念来源的批评实践。例如"季札观乐”,除了“美
哉”“至矣”式的赞美之辞,更有行为层面的“观止”来表达"蔑以加于此”的最高评价61门。这"观止”同"搁笔”一道,以其不诉
诸具体语言的行为,代表了另一类具象和动态的中国文学批评。